狂人日記

魯迅

《吶喊》封面↪《吶喊》1926年10月北新書局初版。此為1935年9月卄二版。毛邊本。中國現代文學館唐弢文庫藏。 20×14×1.1厘米。來源

某君昆仲,今隱其名,皆余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;分隔多年,消息漸闕。日前偶聞其一大病;適歸故鄉,迂道往訪,則僅晤一人,言病者其弟也。勞君遠道來視,然已早愈,赴某地候補矣。因大笑,出示日記二冊,謂可見當日病狀,不妨獻諸舊友。持歸閱一過,知所患蓋「迫害狂」之類。語頗錯雜無倫次,又多荒唐之言;亦不著月日,惟墨色字體不一,知非一時所書。閒亦有略具聯絡者,今撮錄一篇,以供醫家研究。記中語誤,一字不易;惟人名雖皆村人,不爲世間所知,無關大體,然亦悉易去。至於書名,則本人愈後所題,不復改也。七年四月二日識。

今天晚上,狠好的月光。

我不見他,已是三十多年;今天見了,精神分外爽快。纔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,全是發昏;然而須十分小心。不然,那家的狗,何以看我兩眼呢?

我怕得有理。

今天全沒月光,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門,趙貴翁的眼色便怪: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還有七八個人,交頭接耳的議論我,又怕我看見。一路上的人,都是如此。其中最兇的一個人,張着嘴,對我笑了一笑;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,曉得他們布置,都已妥當了。

我可不怕,仍舊走我的路。前面一夥小孩子,也在那裏議論我;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,臉色也都鐵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讐,他也這樣。忍不住大聲說,「你告訴我!」他們可就跑了。

我想;我同趙貴翁有什麼讐,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讐;只有廿年以前,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,踹了一腳,古久先生很不高興。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,一定也聽到風聲,代抱不平;約定路上的人,同我作寃對。但是小孩子呢?那時候,他們還沒有出世,何以今天也睜着怪眼睛,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這眞教我怕,教我納罕而且傷心。

我明白了。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!

晚上總是睡不着。凡事須得研究,纔會明白。

他們——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,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,也有衙役佔了他妻子的,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;他們那時候的臉色,全沒有昨天這麼怕,也沒有這麼兇。
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,打他兒子,嘴裏說道,「老子呀!我要咬你幾口纔出氣!」他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驚,遮掩不住;那青面潦牙的一夥人,便都哄笑起來。陳老五趕上前,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
拖我回家,家裏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;他們的眼色,也全同別人一樣。進了書房,便反扣上門,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。這一件事,越教我猜不出底細。

前幾天,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,對我大哥說,他們村裏的一個大惡人,給大家打死了;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,用油煎炒了吃,可以壯壯膽子。我插了一句嘴,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。今天纔曉得他們的眼光,全同外面的那夥人一模一樣。

想起來,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。

他們會吃人,就未必不會吃我。

你看那女人「咬你幾口」的話,和一夥青面潦牙人的笑,和前天佃戶的話,明明是暗號。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,笑中全是刀。他們的牙齒,全是白厲厲的排着,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
照我自己想,雖然不是惡人,自從踹了家的簿子,可就難說了。他們似乎別有心思,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們一翻臉,便說人是惡人。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,無論怎樣好人,翻他幾句,他便打上幾個圈;原諒壞人幾句,他便說「翻天妙手,與衆不同」。我那裏猜得到他們的心思,究竟怎樣;况且是要吃的時候。

凡事總須研究,纔會明白。古來時常吃人,我也還記得,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開歷史一查,這歷史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着「仁義道德」幾個字。我橫豎睡不著,仔細看了半夜,纔從字縫裏看出字來,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「吃人」!

書上寫着這許多字,佃戶說了這許多話,却都笑吟吟的睜着怪眼看我。

我也是人,他們想要吃我了!

早上,我靜坐了一會。陳老五送進飯來,一碗菜,一碗蒸魚;這魚的眼睛,白而且硬,張着嘴,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。吃了幾筷,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,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。

我說「老五,對大哥説,我悶得荒,想到園裏走走。」老五不答應,走了;停一會,可就來開了門。

我也不動,研究他們如何擺佈我;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。果然!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,慢慢走來;他滿眼兇光,怕我看出,只是低頭向着地,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。大哥說,「今天你彷佛很好。」我說「是的。」大哥說,「今天請何先生來,給你診一診。」我說「可以!」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!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,揣一揣肥瘠;因這功勞,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;雖然不吃人,膽子卻比他們還壯。伸出兩個拳頭,看他如何下手。老頭子坐着,閉了眼睛,摸了好一會,呆了好一會;便張開他鬼眼睛說,「不要亂想,靜靜的養幾天,就好了。」

不要亂想,靜靜的養!養肥了,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;我有什麼好處,怎麼會「好了」?他們這羣人,又想吃人,又是鬼鬼祟祟,想法子遮掩,不敢直捷下手,眞要令我笑死,我忍不住,便放聲大笑起來,十分快活。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面,有的是義勇和正氣;老頭子和大哥,都失了色,被我這勇氣正氣鎭壓住了。

但是我有勇氣,他們便越想吃我,沾光一點這勇氣。老頭子跨出門,走不多遠,便低聲對大哥說道,「趕緊吃罷!」大哥點點頭。原來也有你!這一件大發見,雖似意外,也在意中:合夥吃我的人,便是我的哥哥!

吃人的是我哥哥!
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
我自己被人吃了,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
這幾天是退一步想: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,眞是醫生,也仍然是吃人的人。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「本草什麼」上,明明寫着人肉可以煎吃;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麼?

至於我家大哥,也毫不寃枉他。他對我講書的時候,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;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,他便說不但該殺,還當食肉寢皮。我那時年紀還小,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,他也毫不奇怪,不住的點頭。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很。旣然可以易子而食,便什麼都易得什麼人都吃得。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,也胡塗過去;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,不但脣邊還抹着人油,而且心裏滿裝着吃人的意思。

黑漆漆的,不知是日是夜。家的狗又叫起來了。

獅子似的凶心,兎子的怯弱,狐狸的狡猾,⋯⋯

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,是不肯的,而且也不敢,怕有禍祟。所以他們大家連絡,布滿了羅網,逼我自戕。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,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爲,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解下腰帶,掛在梁上,自己緊緊勒死;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,又償了心願,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。否則驚嚇憂愁死了,雖則略瘦,也還可以首肯幾下。

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!——什麼上說,有一種東西叫「海乙那」的,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;時常喫死肉,連極大的骨頭,都細細嚼爛,嚥下肚子去,想起來也教人害怕。「海乙那」是狼的親眷,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家的狗,看我幾眼,可見他也同謀,早已接洽。老頭子眼看着地,豈能瞞得我過。

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。他也是人,何以毫不害怕,而且合夥吃我呢?還是歷來慣了,不以爲非呢?還是喪了良心,明知故犯呢?

我咀呪吃人的人,先從他起頭;要勸轉吃人的人,也先從他下手。

其實這種道理,到了現在,他們也該早已懂得,⋯⋯

忽然來了一個人;年紀不過二十左右,相貌是不狠看得清楚,滿面笑容,對了我點頭,他的笑也不像眞笑。我便問他,「吃人的事,對麼?」他仍然笑着說,「不是荒年,怎麼會吃人。」我立刻就曉得,他也是一夥,喜歡吃人的;便自勇氣百倍,偏要問他。

「對麼?」

「這等事問他甚麼。你眞會⋯⋯說笑話。⋯⋯今天天氣很好。」

天氣是好,月色也狠亮了。可是我要問你,「對麼?」

他不以爲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,「不⋯⋯」

「不對?他們何以竟吃!」

「沒有的事⋯⋯」

「沒有的事?狼子村現吃;還有書上都寫着,通紅斬新!」

他便變了臉,鐵一般青。睜着眼說,「有許有的,這是從來如此⋯⋯」

「從來如此便對麼?」

「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;總之你不該說,你說便是你錯!」

我直跳起來,張開眼,這人便不見了。上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紀,比我大哥小得遠,居然也是一夥;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。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;所以連小孩子,也都惡狠狠的看我。

自己想吃人,又怕被別人吃了,都用着疑心極深的眼光,面面相覷。⋯⋯

去了這心思,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,何等舒服。這只是一條門檻,一個關頭。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讎敵和各不相識的人,都結成一夥,互相勸勉,互相牽掣,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。

大清早,去尋我大哥;他立在堂門外看天,我便走到他背後,攔住門,格外沈靜,格外和氣的對他說,

「大哥,我有話告訴你。」

「你說就是,」他趕緊回過臉來,點點頭。

「我只有幾句話,可是說不出來。大哥,大約當初野蠻的人,都吃過一點人。後來因爲心思不同,有的不吃人了,一味要好,便變了人,變了眞的人。有的卻還喫,——也同蟲子一樣,有的變了魚鳥猴子,一直變到人。有的不要好,至今還是蟲子。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,何等慚愧。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,還差得很遠很遠。

易牙蒸了他兒子,給桀紂吃,還是一直從前的事。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,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;從易牙的兒子,一直吃到徐錫林;從徐錫林,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。去年城裏殺了犯人,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,用饅頭蘸着血舐。

他們要吃我,你一個人,原也無法可想;然而又何必去入夥。吃人的人,什麼事做不出;他們會吃我,也會吃你,一夥裏面,也會自吃。但只要轉一步,只要立刻改了,也就人人太平。雖然從來如此,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,說是不能!大哥,我相信你能說,前天佃戶要減租,你說過不能。」

當初,他還只是冷笑,隨後眼光便凶狠起來,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,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。大門外立着一夥人,趙貴翁和他的狗,也在裏面,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,似乎用布蒙着;有的是仍舊青面潦牙,抿着嘴笑。我認識他們是一夥,都是吃人的人。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狠不一樣,一種是以爲從來如此,應該吃的;一種是知道不該吃,可是仍然要吃,又怕別人說破他,所以聽了我的話,越發氣憤不過,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
這時候,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,高聲喝道,

「都出去!瘋子有什麼好看!」

這時候,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。他們豈但不肯改,而且早已布置;豫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將來吃了,不但太平無事,怕還會有人見情。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,正是這方法。這是他們的老譜!

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,我偏要對這夥人說,

「你們可以改了,從眞心改起!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,活在世上。

你們要不改,自己也會吃盡。卽使生得多,也會給眞的人除滅了,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!——同蟲子一樣!」

那一夥人,都被陳老五趕走了。大哥也不知那裏去了。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裏去。屋裏面全是黑沈沈的。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;抖了一會,便大起來,堆在我身上。

萬分沈重,動彈不得;他的意思是要我死。我曉得他的沈重是假的,便掙扎出來,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說,

「你們立刻改了,從眞心改起!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!⋯⋯」

十一

太陽也不出,門也不開,日日是兩頓飯。

我捏起筷子,便想起我大哥;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,也全在他。那時我妹子纔五歲,可愛可憐的樣子,還在眼前。母親哭個不住,他郤勸母親不要哭;大約因爲自己吃了,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。如果還能過意不去,⋯⋯

妹子是被大哥吃了,母親知道沒有,我可不得而知。

母親想也知道;不過哭的時候,却並沒有說明,大約也以爲應當的了。記得我四五歲時,坐在堂前乘涼,大哥說爺娘生病,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,煮熟了請他吃,纔算好人;母親也沒有說不行。一片吃得,整個的自然也吃得。但是那天的哭法,現在想起來,實在還教人傷心,這眞是奇極的事!

十二

不能想了。

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,今天纔明白,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;大哥正管着家務,妹子恰恰死了,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裏,暗暗給我們吃。

我未必無意之中,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,現在也輪到我自己,⋯⋯
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,當初雖然不知道,現在明白,難見眞的人!

十三

沒有吃過人的孩子,或許還有?

救救孩子⋯⋯

首發於1918年5月15日4卷5號《新青年》月刊。